看過 Sadler's Wells Theatre 頻道介紹法國鬼才編舞 Jérôme Bel ,主持劈頭便說:他是個哲學家。
Jérôme Bel 曾埋首於哲學和舞蹈史,受哲學家傅柯和羅蘭巴特影響,也曾在訪問表示,自己身為編舞最關注的並非舞蹈編創。他關注的是棲身於舞台的人,以及作為一個棲身地的舞台。
對於 Jérôme Bel 被稱為舞蹈界的哲學家,有人不以為然。可是,他應香港藝術節主辦的「無限亮」邀請,起用香港舞者再次排演的《歡聚今宵》(Gala),透過由專業和業餘舞者組成的二十人表演團隊,以芭蕾、華爾滋、米高積遜的舞步,的確成功破解觀眾對「差異沒甚麼大不了」的迷思。
「差異沒甚麼大不了」是展能機構及教育團體一天到晚宣揚的要義。但能真心相信的人有多少?口這麼說,心總是沒法這樣想的人,不在少數,部份人更為此感到難受。成績好的和成績差的,殘障的和健全的,在功利的社會常被劃分成不同等級。《歡聚今宵》竟令觀眾由衷接受「差異沒甚麼大不了」。Jérôme Bel 厲害之處,在於不止給觀眾心悅誠服的例證,連社會固有的價值觀也一併動搖。
《歡聚今宵》甫開場,一位舞者行出來,翻開台上僅有的座地告示牌,上面有手寫字「芭蕾」,於是二十位舞者輪流出來表演單足旋轉,他們的水準參差,看得出有些受過舞蹈訓練,有些不甚了了。芭蕾之後,有舞者將告示牌翻到下一頁,這次是「華爾滋」,舞者兩人一組輪流出場表演華爾滋,可見各人的技巧和合作性。
告示牌再下一頁是「米高積遜」,男女老幼,連坐輪椅的,都一個接一個學 Michael Jackson moonwalk。 沒錯,二十位舞者有坐輪椅的,有較年長的,有幾歲小孩,有專業舞者,也有業餘舞者,而患唐氏綜合症舞者的芭蕾技巧比大半舞者都要出色。
《歡聚今宵》是一個九十分鐘的演出,打破當代舞長約一小時的慣例,兼不設中場休息。舞作前半部明顯要觀眾認清二十位舞者技巧參差,直至中段,手寫告示牌翻至「獨舞」,轉折點出現。此時一位中年女舞者出來表演了一段大眾所謂的「大媽舞」,舞畢,告示牌隨即翻到「舞團舞團」,全體舞者出來,跟隨中年女舞者再跳一次「大媽舞」,多數人跟到動作。然後,一位有芭蕾根柢的舞者接替中年女子領舞,她跳的是芭蕾舞步。九成舞者跟不到,失手的動作卻喜感十足,觀眾笑得人仰馬翻。之後出來領舞的是分別有穿得像 drag queen 的男生、坐輪椅的女生、中年外籍男子等,觀眾會發現芭蕾女生和舞蹈根柢較好的舞者比較能跟隨各種舞步。
演出到這裏,似乎印證了大眾對舞蹈的既有觀念:芭蕾舞者較會跳舞;芭蕾比大媽舞更「藝術」;不是人人都能跳舞。
稍後唐氏綜合症女孩出來領舞,她也是跳芭蕾,大部份人跟不上,無論是騰空或旋轉,她身後的舞者都手忙腳亂。
至此,Jérôme Bel 已在觀眾心中建立起一個觀念:芭蕾是最強的舞蹈。不一會,另一轉折點出現:玩花式體操的少女出來領舞,優美的舞姿糅合高難度的體操動作,她身後所有舞者,個個如滾地葫蘆,連懂芭蕾的舞者也跟不來。台下觀眾笑個不停。
不消九十分鐘,Jérôme Bel 鞏固然後拆掉觀眾內心頒給專業舞者的光環。通過《歡聚今宵》,他向觀眾完美地解釋了:表演形式為表演者設下無形的規限。看似完美的表演者,離開了熟悉的表演框架,便和一般人無異。
觀眾如果認為芭蕾比大媽舞更「藝術」,那麼花式體操是否比芭蕾更藝術?芭蕾比花式體操容易嗎?不見得。但芭蕾舞者就是跟不上花式體操的動作。
觀眾固有的想法在笑聲之中被動搖,他們通過劇場,親身體驗到「差異沒甚麼大不了」所言非虛。
演出後段由小孩領舞,論資排輩的舞蹈倫理也被動搖了,但台上台下樂在其中。壓軸領舞的男子,出來一邊又唱又跳歌舞片風格的《New York New York》,一邊脫掉身上的衣服。此舉有將舞蹈所有包裝和成見去除的意味,叩問舞蹈的本質,亦呼應演出開首,帷幕升起前播放的環球舞台照片。相中舞台有華麗有簡樸,而《歡聚今宵》的舞台基本上是空的,只有一座手寫告示牌。舞台除掉所有花枝招展的裝飾,究竟是個怎樣的空間?演出圓滿結束。哲學家Jerome Bel不僅提出問題,更提供了思考方向。
《歡聚今宵》是一場極具創意、大膽而又前衛的舞台表演,它並不追求極致的舞技,而是要令參加者運用身體的潛在能量,以舞蹈發揮想像力,及肯定自身價值。二十位來自本地不同背景的舞者穿上各自鮮艷奪目的衣服踏上舞台;他們既有專業舞者,也有業餘人士,各人以不同的身體姿態演繹自己的舞蹈,模糊了會跳舞和不會跳舞的界線,反思及重新定義舞蹈藝術的美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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